灶间的风箱“呱嗒呱嗒”响时,奶奶的蓝布衫就跟着在晨光里晃。她总说这衫子是“经脏的体面”,领口磨得发亮,前襟却永远沾着星星点点的面渍,像落了一身未化的霜。
她揉面时手背上那道年轻时烫下的浅红疤若隐若现,随着面团在陶盆里翻跟头,她掌心的纹路便在白粉里显出来,像老树根爬过雪地。“慢些揉,面要喘口气。”她教我握擀面杖,虎口抵着木柄,看面片在案板上铺开,边缘总留着不规则的毛边——那是奶奶的“手纹印子”,比机器轧的圆饼多了股子活气。
后院的晾衣绳上,蓝布衫和我的白汗衫并排晃。奶奶的缝纫机“咔嗒咔嗒”吃布,铁脚踏板磨得发亮,像块被岁月舔净的老糖。儿时,她补我的校服裤,碎布头在膝头堆成彩虹,她下针时总要先把线在舌尖上抿一抿,虽然针脚走得歪歪扭扭,却比商店里的补丁多了分生气,现在那条旧的校服裤还留着当年的阳光。
巷口的菜筐是奶奶的百宝囊。清晨挎着菜筐回来,菠菜根上的泥块还沾着夜露,青辣椒在篮底滚的沙沙作响。她蹲在井边择菜,手指在凉水里翻动,把每片菜叶都洗得能照见人影。“虫咬过的菜心最甜。”她指着菠菜叶上的小洞,蚜虫爬过的地方,像被绿墨水点了几点。
晌午的土灶冒起白烟,奶奶往炉膛里添麦秸,火舌“哄”地舔着铁锅。她炒番茄总不放糖,说“要吃太阳的酸”。红柿子在锅里裂开,汤汁咕嘟咕嘟冒泡,她用长柄木勺搅动,琥珀色的汁便顺着木纹往下淌,在蓝布衫上烫出几个深色的圆点——她笑着说:“这是番茄给盖的邮戳。”
隔壁王婆婆常来借针线。奶奶打开床头柜的铁皮盒,顶针、纽扣、别针在绒布里闪着微光,“你那小衫的口袋该补了。”她往王婆手里塞了团藏青线,王婆婆走时,她又往人兜里塞了把新晒的瓜子儿,蓝布衫的袖口掠过门框,带落了片粘在门上的春联残片。
傍晚的竹椅在树下摇晃。奶奶纳鞋底的锥子“嗒嗒”敲着板凳,儿时,我经常趴在她膝头,看鞋底的针脚走成歪扭的田字格,她用手指头戳我鼻尖:“发什么呆?改明儿带你去菜园子里摘菜去。”脚边的老猫“咪呜”一声,尾巴扫过她的蓝布衫角,给这夜色添了道会动的蓝墨边儿。
有一回,奶奶的蓝布衫染了块茶渍。她对着镜子左看右看,突然笑出声:“正好,省得我画花样了。”转身又去侍弄窗台上的绿萝,浇花的水珠从叶片滚到她手背上,混着蓝布衫的靛青,在瓷砖上洇出片小小的、带着清凉气的云。
日复一日,奶奶蓝布衫上的补丁又多了两块——一块是我不要的外套上的,一块是爸爸穿破的汗衫。蒸汽漫上来时,她的白发和蓝布衫融成片,像朵开在烟火里的、永远不会谢的棉花。我常偷偷看她:看她往酱缸里撒盐时舌尖抵住牙床的模样,看她补袜子时把脚翘在炕沿的自在,看她和爷爷拌嘴时蓝布衫一甩的利落——原来有些时光不是流走的,是被奶奶的蓝布衫兜住了,酿成了比麦芽糖更稠、比老陈醋更醇的光阴。
春风起时,奶奶把棉被抱上晾衣绳晒阳光。蓝布衫的口袋里掉出两粒干的花椒,在水泥地上滚了两圈,惊飞了躲在阴影里的蝴蝶。她弯腰去捡,蓝布衫的后襟就鼓成了个小篷,像藏着整个春天的阳光。长大后,我忽然明白,奶奶的蓝布衫从来不是件衣裳,而是个会走动的、带着饭香和针脚的、永远温暖的家。